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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的觉慧,不再以伪君子称呼杜骁骑,而是恢复了方才的称呼。随后,她便轻轻地笑了一声,那笑声中并无讥嘲之意,唯有堪透一切的慈悲与怜悯。
她停了一会,复又缓声说道:“杜行简一直关着我们,却并没像女郎说的那样,将我们除去。女郎后来便说,杜行简应该还在等,想等着看桓氏有没有起复的可能。可是,先帝驾崩,太子登基,改国号为中元,天下大赦时,却独独不包括桓氏。那时候,我们已经在庄子里关了一年多了。有一天,女郎忽然对我说,我们恐怕活不了多久了,她并不难过,只觉得对不起我们。后来她又笑着说,她总算放了心,因为,唯有她死了,她的孩子……或许才能活下去。”
“呼啦”,一阵大风蓦地袭来,竹林中龙吟忽急,几片碧叶被风吹落,在半空里飞舞着、旋转着,最终,悄然委地,零落尘埃。
杜光武出神地看着那几片落叶。
他现在正在听一个故事。一个曲折离奇,却又合乎一切常理的故事。而那个故事里的主角,是他的生母。
桓氏道静,桓九娘。
一个长相普通、略有些口吃,出身高贵且温柔和善的女郎。
这个女郎,是他的母亲。
她给了他生命,为了他甘愿赴死,却将生的机会留给了他。
觉慧转过眼眸,看了杜光武一眼,神情悲悯而又凄凉:“自新帝登基后,守在田庄周围的侍卫又添了好多,将庄子守得死紧,连只鸟都飞不出去,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,每天吃的都是剩饭剩菜,有时候连女郎也得吃这些。那时候我还以为,杜行简是要将我们这些人饿死在庄中,可女郎却说,不会的。女郎说,杜行简虽然狠辣,却也担不起杀妻的罪名。他不会脏了自己的手的,一定会有人替他出手。后来的事情也证明,女郎没说错。杜行简果然不曾自己出手,出手的……乃是他身边的一位妾室……何氏,何氏膝下有一子,在族中行三,名字叫做……杜光远。”
杜光武呆呆地听着她的话。
他忽然觉得冷。
他有些奇怪自己会生出这样的感觉。
夏天的傍晚,理应是一天中最宜人、最舒适的时候,可他却觉得冷极了。
那彻骨的冷意,一丝丝地从心底深处往外升腾,他的心口、手脚,他的指尖乃至于发丝的最顶端,每一处最细微的地方,都在不停地往外冒着冷气。
他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。
“中元初年十一月九日夜,何氏和她嫡亲的弟弟何敬严,带领何氏家仆数十人,假扮山匪、血洗田庄,先将桓氏仆役尽数击杀,后再由何氏亲自动手,勒杀了女郎。”觉慧平静的语声传了过来,那声音浸满了山风里的凉意,听在耳中,说不出地苍凉。
杜光武神色木然,整个人如同一尊石像,矗立在竹林深处。
觉慧凝眸看着他,静默不语。
那一弯浅净的月轮,此时便悬在她的身后,月华淡淡,照出她满身的怆然与孤寂。
她忽尔向他一笑,语声淡然地开了口:“我的后背挨了三刀,却没死。我亲耳听见那提刀的男子唤何氏‘长姊’,亦亲眼看见何氏……将绳索……绕上了女郎的颈项。何氏的那张脸,我这辈子都……不会忘……”
她的语声忽然轻了下去,如同耳语,飒飒地响起在杜光武的耳边。
“那天晚上,天气一点也不冷,雪却下得大极了,门廊下的灯烛照出来红色的光,大片的雪片不停地飘着,飘了整整一夜……”她慢慢地停下了说话声,神情惘然,仿若沉陷在了回忆中。
那一刻,觉慧的鼻端,恍惚萦绕着一股浓烈而温热的铁锈味道。
那是血腥的味道。
桓氏主仆共计三十余人,俱皆死在了那所荒凉的田庄。
这铁锈般的味道,经年缠绕于她的梦里,直至此际,亦令她舌底微甜,喉咙泛腥。
觉慧轻咳了一声,转过身去。
杜光武如同泥塑一般,直直地挺立在原地。
良久后,他咧开嘴,“呵呵”地笑了起来。
他的笑声是那样地难听,几如哭声,然而,他却笑得根本停不下来。
是啊,他活下来了,卑微而屈辱地活了下来,活得就像是一条被人遗弃的狗。
不,他活得连狗都不如。
狗仔尚有母狗相护,可他呢,孑然一身,因为是出身低下的婢生子,便被人呼来喝去,连有体面的下仆都能踩他一脚。
剩饭、剩菜,还有浮着白花花的猪油的残羹,这些他也吃过啊。
如同他的生母一样,这些食物,他也吃过,从小到大,不知吃了多少。
而就算是这样的活法,那也是他的母亲,拿命换来的。
他应该高兴不是么?他应该庆幸,他有个那样“慈爱”的父亲,出于对子嗣的重视,出于一个士族郎主最精明的考量,留子弑母,借助一个卑贱妾室的手,解决了一件令人头疼的麻烦。
正妻已死,而正妻生下的儿子,到底也是男丁,那就改嫡为庶,随便放在哪个妾室的名下养着便是,反正知情者本就不多。
杜光武笑声渐止,面容却在一瞬间扭曲起来。
杜光远,杜三郎,他亲亲的好三兄,真是得了一个极好的生母啊。
何氏,果不愧她江阳何家嫡长女的出身,拿着一件带血的功劳,为自己的儿子换来了大好前程。
一向被族中视为天才的杜三郎,那个光芒万丈又机遇极好的杜三郎,在府中几乎没有对手。
杜骁骑发妻余氏所出的两个嫡子,没有生母扶持,只是空挂了个嫡子的名头而已。而杜骁骑的第三任正妻周氏所出之子,如今年岁还太小,根本无法与杜光远相争。至于其他庶子,又有那一个能盖得过杜三郎的锋芒?
为了自己的儿子,何家的这位嫡长女,算准了每一步。
杜光武踉跄几步,斜靠在一旁的竹子边,大口地喘着气。
原来,真相竟是如此地可笑。
他,一个身上流着半数桓氏血脉的嫡子,就这样被人蒙在鼓里,当作狗一样地养着,养了十余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