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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且姜星火说这个话的时间点,是有很大讲究的。
如果这个话放在建文四年的时候说,那么不管是洪武勋臣还是靖难勋臣,肯定都要嚷嚷着砍了姜星火的脑袋;如果是在永乐元年,那么嚷嚷着砍脑袋的估计只有一半了;而到了如今的永乐二年接近年中的时候,哪个勋臣敢嚷嚷怕是要被同僚砍脑袋。
原因也很简单,一方面是姜星火关于节制勋贵及地方豪强的土地政策,并不是一刀切地要把勋贵的土地全部退还,而是只针对额外霸占的土地,以及恃强不纳差粮的庄户人员,如果是通过正常手段获得以及正常纳粮的土地,是不在此列的;另一方面,则是现在几乎所有勋贵都看到了海贸的利益所在。
在建文四年中秋大宴上,朱棣提议皇室、宗室、勋贵进行集资第一次下西洋的时候,海贸这件事情还处于画饼状态,勋贵们只是为了照顾皇帝的脸面,才各家都出了钱,这个钱,其实就是抱着“当是打水漂不打算要回来了”的心态投出去的。
但在勋贵们眼中的“奇迹”很快就发生了,郑和的舰队,竟然真的赚到了钱!
而且随着江南手工工场区的建立,以及对安南的战争,大明商品的海外市场迅速扩大,再加上郑和舰队主导的皇室贸易,与之相伴的,就是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回国内,其中一部分,就被这些持有“原始股”的勋贵们所瓜分。
勋贵们很快就发现,从海外贸易上能获得的利益,开始远远超过传统的土地实物税收。
当然了,如果姜星火是把主意打到了他们的土地上,那么勋贵集团依旧会进行抵制,毕竟土地作为财富传承的载体还是让人踏实的,而且勋贵通常养一个大家族,这就意味着整个大家庭需要很多的农畜产品来维持日常消耗,这一点从姜星火前世的《红楼梦》中可以窥探出一二,贾府每年都会从田庄里获取包括农产品、畜类产品、各种手工品在内的租子,正是这些租子,才让消耗庞大的贾府能够补贴一大部分日常生活的消费。
但正如刚才所说,姜星火要动的,仅仅是他们非法占有的部分而已,而且也不单独针对勋贵,而是包括勋贵在内的所有势力,甚至大头不在勋贵,而在地方豪强。
实际上,非法占有额外田产这种情况,在大明广袤的国土上其实是很普遍的,大明自从洪武开国开始就一直存在这样的弊端。
从大明的农村基层来看,现在的土地基本上就是大户人家,也就是地主和当地豪强拥有大量田庄,每年都可以通过收取租子来增添稳定的收益,而农田的农产品一部分进了公中,一部分归底层胥吏衙役税官(办法便是姜星火之前所述),剩下的部分才能分配到普通佃农的口袋里。
这样的制度固然让大户人家拥有了极强的垄断性,而普通佃农却在灾年被挤压得连一份糊口的收入都没有,眼下是明初,人地矛盾尚且没有到不可调和的地步,因此并不明显,而这个问题,会随着时间的推移,到了明朝的中后期,变得极为严重。
而这个问题,如果想要到那时候再去解决,恐怕就晚了。
因为利益关系会变得盘根错节,而且在没有姜星火干预的历史线,注定海贸不会大规模兴起,这也就意味着都要在农田这个存量盘子里争吃食,到时候甚至包括宗室王爷和世袭的勋戚这些人的利益,与大明朝廷的利益已经完全不可调和了,所以即使宗室和勋贵再有钱,朝廷也没有能力去从中获得税收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赚得盆满钵盈、挥霍无度,甚至宁愿被李自成拷打出来,也不愿意捐给朝廷。
而姜星火要做的,就是防微杜渐。
趁着现在宗室和勋贵还没有非法占有多少田产,直接从源头上绝了这个风气,而且有海洋贸易广阔的利润前景摆在那里,不愁勋贵们想不开。
第一点,用税卒卫下乡来尽量杜绝夏、秋税收中的中饱私囊现象;第二点,用海贸前景来换取勋贵们对于非法占田的退还,地方豪强反而不难处理;第三点,就是内部的拆解了。
今天为什么把这些部寺的长官都叫在一起?当然不是为了看他们为了本部门的利益而互相推诿扯皮。
说白了,就是协调他们出钱来的。
而朱高炽在第一轮的协调,显然是碰壁了。
姜星火提出了两点如何减少浪费多征税的改进意见,无疑是很有价值的,毕竟姜星火提的办法,是能够在接下来的征税中进行实操。
但这还是没改变问题的根本所在,也就是从各部寺之间,先协调出一笔钱来,维持今年的朝廷浩繁开支,让朝廷不至于停摆。
“诸位的意见呢?还是维持原来的看法?”
这时兵部尚书茹瑺站了起来,说道:“国师打算从接下来的税收着手,这当然是一条好路子,不管是用什么方法,朝廷都要尽快缓解财政困难,使各部寺维持运转。我认为,只要朝廷的钱财能迅速增加,这些问题都能迎刃而解。”
“可是.”
茹瑺面色为难道:“户部的钱是户部的钱,而兵部的钱是兵部的钱,不能随便挪用,这样不妥,国朝没这个先例。”
“那大家伙就看着中枢停止运转,然后等陛下圣裁吧。”
工部右侍郎金忠身体往座椅一靠,如是说道。
金忠作为朱棣的亲信,其实他今天种种反常的态度,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,若是一次也就罢了,还可以理解为他和工部左侍郎陈寿不对付,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。
因此,在这种表态下,茹瑺也表现出了一些迟疑之色。
“不过如今既然国朝财政吃紧,这个先例倒也不是不可以破一次。”
茹瑺成功变脸,但这时候没人有心情欣赏他的变脸戏法,而是茹瑺代表兵部的态度改变,给会议的走势,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。
大明这个操蛋的财政机制,姜星火现在想要改变是挺费劲的,因为这玩意直接涉及到财权,还不仅仅是之前的间接涉及到财权的采购权,想要动人家的蛋糕,没有合适的理由很难。
所以,现在虽然船在漏水,船上的人心思各异,也只能尝试着风雨同舟一下了,东边拆块板子补船舱的漏水,西面拿条绳子系紧船帆。
而朱高炽在某些方面优柔寡断的性子,还是没有改过来,或者说他的顾虑实在是太多,面对既得利益群体,很难进行任何大刀阔斧的改革。
因此,这件事只能姜星火来办。
而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的,你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,那么你就能收获别人无法获得的威望,啃硬骨头固然费劲,但啃开了,那就能吃到骨髓了。
姜星火不打算跟他们磨叽了,直接开始了自己的分配方案。
“光禄寺借户部2/3的寺内储蓄,户部分三年划拨回来,行不行?”
黄子威的神色有些踌躇,2/3确实不少,但光禄寺还是撑得起的。
除了他自己是姜星火提拔上来的以外,光禄寺的少卿李伟,光禄寺丞高致,都是姜星火亲手提拔的,因此寺内本身还算是铁板一块,没有什么太多的异议。
国师提拔了你,现在需要伱给国朝出钱渡过难关,又不是不还,你能拒绝吗?
反正黄子威是拒绝不了。
而且这里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原因,那就是光禄寺在中枢的各部寺中,本来就是油水最大的几个部门之一,而且不仅油水大,能走账本的“合理损耗”也非常的大,因为光禄寺是负责朝廷各种宴席的,有任何损耗,或是采购成本高昂,都非常合理,况且光禄寺的经费除了朝廷划拨的一部分以外,还有一部分是各布政使司的专款解送,因此可谓是富得流油,那怕拿出来2/3,其实剩余的还很多。
“行!”
黄子威一咬牙,这时候不能打国师的脸,他必须得支棱起来。
你看,小黄这人能处,有事他是真上。
搞定了黄子威,姜星火看向列席的几位大太监们。
“宫里的内帑支援点?划拨到户部的太仓银一部分。”
之前便说过,同样是内帑,明初和明末是不一样的,明初内帑的所有权虽然在内廷,但管理权实际上在户部,只不过这个钱没皇帝发话,户部自己是不能轻易动的。
内廷的大太监们明显是得了皇帝的旨意,这时候都很好说话,很大方地答应了姜星火的请求。
如此一来,光禄寺和内廷方面,算是都搞定了。
“今年是海外贸易规模持续扩大的一年,海上的秩序已经基本肃清了,从南洋到大明沿海算是畅通无阻,但陆上的商道建设一定是不能停的,不然血脉不通,淤堵自生工部承担2/3的修路费用,剩下1/3发专门的筑路国债,主要面向江浙商人发放,先把宁波府到松江府的商路修通,如何?”
工部尚书黄福看了看朱高炽,朱高炽面无表情。
“黄尚书,我觉得可以依国师之言。”
金忠第三次开口了。
黄福也知道讨价还价大约讨不出什么,反而小家子气,这时候也干脆代表工部同意了姜星火的计划。
最后只剩下兵部和太仆寺了。
“不多要,除了这些,今年剩下的支出缺口,兵部和太仆寺补上,也是三年划拨回来,如何?”
对于光禄寺和内廷答应的数额,众人是大概心里有数的,再比较一下今年的预计开支,这个缺口窟窿显然是不算太大,因此,最后这部分,兵部的茹瑺和太仆寺的虞谦,商量商量也就认了下来。
看起来非常复杂的一件事,在姜星火的协调下,各部门进行了利益交换后,基本上算是圆满完成了。
至于支出,则是没什么说的,其实主要是因为京营三大营二十多万人北征的军费支出太大,不然不打仗的话,其实正常的财政预算是够的。
但北面的战争,显然是要打的。
不是所有事情的利害都是用金钱来衡量的,有些国土安全问题,花多少军费都要处理好,永乐二年处理好了,就不用以后的人付出巨大代价了。
总之,日子凑合凑合还能过下去,而且是越来越有盼头的那种。
其余的大臣们又交谈了一会儿,也纷纷告辞离开了。
黄子威则跟着姜星火步行走回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。
“国师,您刚才是怎么想的?”进了屋门,黄子威忍不住问道。
“相忍为国呗。”
姜星火的气度越来越大了,颇有种“宰相肚里能撑船”的意味。
他似乎对眼前的这些派系得失,并没有放在心里。
姜星火给黄子威倒了杯茶,递到他身前,自己也倒了一杯。
“可未见诸公有这般心胸。”
“那是因为他们把门户之见看的太深。”
吹了吹漂浮在茶杯上的茶叶,姜星火笑了笑:“既然要做事,你不能要求别人有跟你一样的视角,这种互相交换,反倒是常见的事情,要是非要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,不但做不到,而且活的会很累.我的学生于谦在这一点上其实给了我很大的启发,他是个小孩子,但他从来都是严于律己、宽以待人,有时候说来惭愧,我们这些成人,在一些事情上反倒不如孩童。”
“能做一件是一件。”
姜星火拉开遮在墙上的一面帘子,后面不是窗户,而是一块黑板,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关于政治、军事、思想、科技等方面的内容,以及这些方面所对应的具体措施。
而这块黑板虽然很大,上面的内容虽然很多,但却肉眼可见地,很多事情都用各种其他颜色进行了标识,用来展示进度。
“内容呢,就是年初做汇报时候讲的那些,除了那些,还有一些思想、科技上的事情,但你别看事情多,可一件件事情做起来,还真就没多少了。”
黄子威细细观摩片刻,发现确实如此。
譬如内陆贸易下面,就有重农抑商国策、商税、点对点商道、邮局这四项,而这里面重农抑商国策,显然已经在舆论和实际上,向着四民皆本演变了,而商税处于持续推进中,点对点商道处于刚刚开始推进,邮局则是待推进。
同样的道理,也能体现在海洋贸易等事务方面。
看着这块黑板,一股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。
站在永乐二年的这个时候,回首来时的路,发现已经走了很长、很长。
一开始,所有人都在质疑要不要变法,后来是姜星火等人用一路的行动,打破了这种质疑,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,那些日夜里遇到的挑战一点都不少,数次论战,以及无数工坊、工场拔地而起,大片的海外市场被开拓.这些事情都经历过了,才知道今日的艰难。
换句话说,今天的变法再难,还能难得过一开始全是敌人,支持者寥寥无几的时候吗?
不可能的。
所以,既然经历过了这么多大风大浪,那么眼下的财政危机,又算得了什么呢?
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,朱高炽优柔寡断,不肯操刀分配,那姜星火自己上就行了,割点自己的肉算什么,眼光放长远点,现在大明的整体经济做的是增量而不是存量,把时间线延长到三年、五年,这些根本算不得多大的数字。
而且,姜星火还有一重深意,隐藏了下来。
“可还是觉得”
“肉疼?”
黄子威摇摇头,只道:“这些尚书、侍郎,有些自私。”
姜星火淡淡道:“我觉得他们的主张没毛病,按惯例确实不能随便挪用工部、兵部的钱,这样做不利于朝廷稳定,而且我们不是强盗,不能干那种事,至于现在的财政制度合不合理,以后怎么改,那是以后的事情。”
黄子威迟疑道:“可是……我还是担心户部的问题,会影响朝堂上的政局,毕竟大明的总收入是有数的,无非就是田税和专营商品税以及商税这三大块,虽然已经改革许久了,可新政毕竟不可能完全取代旧制,户部的财政问题,很难彻底解决,若是再拖延下去,明年财政也困难,将来还是会出事。”
“哈哈哈哈!你啊,着相了。”
姜星火喝完茶,点着他笑了笑,只说道:“你说就算是户部还不起,会怎么样?”
黄子威怔了怔,这个问题,他倒是还真没考虑过。
在黄子威的潜意识里,只觉得今年的这种各部寺之间的财政拆解,属于拆东墙补西墙,要是还不起,那肯定会出问题,但具体出什么问题,他并没有进行深思。
顺着这个思路,黄子威思考了下去。
是啊,如果明年真的还不起,会怎么样?
户部会赖账?不不不。
电光火石之间,黄子威忽然想通了迷雾后的真相。
——反而要加大变法力度!
是的,听起来逻辑不太通顺,为什么户部为了维持变法向其他各部寺拆解资金,还不起反而会促进变法的进程呢?
原因很简单,如果还不起钱,那户部不仅成了大爷,而且其他各部为了让户部还钱,就得支持户部的搞钱计划。
户部能怎么搞钱?无非就是黄子威说的那三块,加大对夏秋两税征收中间环节的清理力度,加大国内贸易和海洋贸易的规模用来收更多的商税,加大对于盐等专营商品的厘清和追溯。
无论是那一条,都是在正向促进变法!
想通了这些,黄子威惊讶地看向正在喝茶的姜星火。
他终于明白,这位国师为什么在今天的财政会议上这般隐忍退让了,不仅仅是相忍为国,更是所图甚远。
(本章完)